天使在地下鐵入口跟我說再見的那一年，我漸漸看不見了。十五歲生日的秋天早晨，窗外惆悵的下著毛毛雨，我餵好我的貓。六點零五分，我走進地下鐵，我小心翼翼的走進這無風無雨，不斷向下探去的深邃地道，聽到自己孤單的腳步聲，迴盪在寂寥的空氣中，找尋一個溫暖。
我開始練習從一個陌生的小站出發，前往另一個更無助的小站，我常想著，如果地下鐵都連成一個世界，是不是可以帶我到任何想去的地方。走進清幽的車廂裡，有一股酸菜和報紙墨水的味道，我坐進一個皮椅上，摸起來充滿了密密麻麻的刮痕和補丁。望著窗外，我假想著藍天和白雲在向我招手，實際卻是漆黑一片。車廂門用它獨有的聲音提醒我門開了，墨鏡底下的雙眼睜開，卻仍昏昏欲睡。賣魚的老闆今天的嗓門特別大，經過時我被嚇了一跳，看來今天的人潮特別多。我靠著牆壁走著，想起馬戲團裡的大象，一隻接一隻的緩緩前進，牠們沉重的步伐，讓我稍稍感到安心。然後，我轉入一個巷子。裡頭像是裝了良好的隔音牆，幾乎聽不見大街的嘈雜，也聞不到雞隻的血腥味。我繼續走著，牆壁是由年邁的磚塊組成，上頭有青苔的觸感。突然間，我摸不到磚頭了，反而是像衣櫃般直順的木頭，我的手繼續撫摸著，發現到這是一個書櫃，裡頭裝著滿滿的書籍。「小弟啊，慢慢看噢，選好在叫我。」一聲冗長而低沉的嗓音低語著，啊，這裡應該是二手書店，店裡傳來一陣古色古香的氣息，就像大樹，每本書本的封面都有些折損的感覺，佈滿灰塵，除了我，沒別的腳步聲，看來這家書店有一陣子沒什麼來客了。不過這倒適合我的胃口，沒有人就代表沒有異樣的眼光、窸窣的細語，平常我甚至能感覺得到他們的眉頭緊蹙展現的同情。這裡有一種緩慢而愉快的節奏，我覺得我在天邊的縫隙找到秘密花園的入口。天花板上昏黃的燈光，散播著溫馨的氛圍，就像躲在溫和的陽光下。雖然我看不見，卻彷彿能看見佈滿年輪的書櫃，每本書分門別類小心地排放整齊，老闆的桌上放了一枝五顏六色的雞毛撢子。我開始找一本書，傳奇小說和聖賢經傳的味道不太一樣，我可以幸運地找到最好看的那一本嗎？最後，我捧著一本厚厚的書就地坐下，我不知道它是哪種書、哪個別類、哪一科，不過這不太重要，我和這本書將一起潛入海底，輕聲交換秘密。
陰翳的天，我決定帶把傘出門，再去一次那家舊書店。走入地下鐵，不知道今天的車站和昨天的車站有什麼不同？名叫「星月」的那一站，聽說真的有一個月亮會發光呢，自從看不見後，我第一次感到那麼快樂。我走到同樣的位置坐著，突然，一個童稚的聲音說道：「哥哥，你知道大安路怎麼走嗎？」你問我回家的路，我張皇失措，難道你看不出我跟別人不同嗎？接著，一個高跟鞋的踏地聲砰砰砰的靠近，而且愈走愈快，她彎下腰把小孩抱起來時，她的身上淡淡的香水味撲鼻而來，那對母子離開前，我聽見了：「下一次不准你靠近那種人，他是怪胎……」頓時，他們就像把迎風搖擺的枝椏都剪斷了，我聽不見微風拂過樹梢的輕柔聲響，我像是迷迷糊糊闖入多霧的沼澤，深陷泥淖進退兩難。跌跌撞撞的跑進舊書店，我這次選擇坐在最角落的書櫃旁，深怕被人發現我這狼狽樣。有時候，總覺得自己在世界上不斷的坐錯車，並一再下錯車，在這個城市裡，我不斷迷路，世界是一個沒有出口的迷宮，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哪裡？要去什麼地方？我疲累不堪，下一站是哪裡，會不會有一列永遠不停駛的地下鐵，或許，我本來就不該嘗試融入社會，癡心妄想擁有神奇的飛天掃帚，載我飛離困境，或是一根仙女的魔法棒，輕輕一點，就可以美夢成真，總在橫衝直撞之後才彷彿明白，很多事情事不能強求的，我不斷回到似層相識的夢境，內心走道傳來低聲吟唱的悲涼歌聲，他也有著與我相同的憂傷嗎？仰望藍天的感覺我已不復記憶，雲彩的變化依舊讓人癡迷嗎？我想到，如果可以讓我重新凝望這世界，我最想看見的是什麼？可能是什麼都看不見，我將衣袖塞進嘴裡，不斷放聲大叫，直到我的喉嚨破個洞為止。一雙手伸了出來，那位老闆靜靜的，將幾張衛生紙放在我旁邊，又默默的離開。在黃暈的燈光下，感覺，天使一直眷顧著我。
我在危機四伏的城市裡，隨時準備揮手告別，但這家二手書店的驚奇與美麗，仍讓我依戀不捨。雖然我在這個城市裡，常常受傷，幸好我恢復的很快，溼透的衣裳，終究會乾，昨日的悲傷，我已遺忘，可以遺忘的，都不再重要了，空氣中瀰漫著雨後的氣味，麻雀在唱歌，我再度憶起老舊書店下沉默的關心，其實，我哪裡都不想去，在紛擾的城市裡尋尋覓覓，尋找一顆最甜美的紅蘋果、一片遺落的金葉子，尋找伴我走過喜怒哀愁的光亮，那熹微的書店。
許閔誠
｛書店記憶徵文——那些年，我家旁邊的書店｝http://smalllife2009.pixnet.net/blog/category/45708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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